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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为忘了的梦想

2022-06-15 12:02:04 [来源:湖南日报·华声在线] [编辑:肖晴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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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克俭


逛古玩城,在朋友开的红木工坊,看到一个木匠用的刨子,黄花梨的,旧货,面有坑洼,细砂纸打磨过,手感丝滑,拿起一闻,海黄香扑鼻。

我心有所动,对妻子说:买下。妻子说:买这干嘛,又用不上。

我说:买下。

妻子很少见我这样执意,没二话,讨价还价,买了下来。

我也惊讶于自己的执意。细一想,许是儿时的旧梦作怪?

我自小有工匠偏好,对木匠工具,尤有兴趣。其中,凿子和刨子,更是兴趣之焦点。使锤弄锯,似乎人人都会,刀斧之功,虽难却粗,惟凿和刨,最为精巧,无好工具难以为之。因此,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有个真的凿子和刨子,成了我的梦一样的求索。

有一天,我在外面捡回一截螺纹钢,如获至宝。趁大人们上班去了,做木匠之前先做铁匠。躲在厨房,把铁条的一头埋进火炉,烧红;在捡来的麻石上,砸扁,盛一脸盆冷水淬火。然后,在麻石上使劲地磨:铁棒都可以磨成针,何况已锤打成型了的呢?

刨就很难走这样的野路子了。光是刨铁之正,刨底之平,差之毫厘 ,便缪以千里,自己不能平正,何以平木?思来想去,只有一途:买。然而,一个连生活费都要月望月等工资的家庭,哪有闲钱给小屁孩专门买个真刨子当玩具?提都甭提,想也是妄想。

我的工具百宝箱里,始终空出一大遗憾。

天赐良机。

大概快过年时,我们家来客了。是我姑姑,年轻漂亮,最重要的是:大方。后来知道,她从乡下出来读书,一直是我老爸资助,那年她大学毕业,分派到外地工作,是专程来我家一别的。她给了我和姐姐五块钱的压岁钱,姐姐三块,我两块。

这,对于我和姐姐,是笔飞来的巨款。我感觉到我的刨子梦,已近在咫尺。

很快,我在清明上河图似的市井长卷里,众里寻他千百度,锁定了我心仪的目标……

儿时居住的大院,出门,便是文艺路,右转,一个长上坡,直通浏城桥。

那是座真正有点历史的老桥,单孔,麻石垒成,最早跨越的,应该是护城河。其时,桥下已是铁路,京广线。小时候,我们曾把耳朵贴在铁轨上,听极远极远的火车驶来最细微的动静。从铁路往上瞧,可看到桥孔上方一块麻石上凿的三个大字:浏城桥。落款斑驳难辨,麻石有苔,石缝长着很长的草。

但我们那时很少从下往上看,我们经常去的是桥上。

桥头是个几条路横斜交错的街口,临街商铺一个接一个。大人们喜欢看百贷店、杂货店、裁缝店、豆腐店、蔬菜店、小吃店;小屁孩则喜欢看打铁、看补锅、看钉马掌,看一切有姿有态、有技术含量、有工匠精神的东西——说不定,我后来对于各种手艺,包括书画篆刻等等杂七杂八的喜好,也多源于此——那时,没有电视,潜移默化,都是看现场。

补锅好看。生铁菜锅炒穿了,大都舍不得丢,拿到这里补。带风箱的火炉,风箱一拉,火就扑扑的上窜;里面埋个瓦容器,容器里扔些废铁锅碎片,顷刻熔了;用钳,夹个瓦小勺,舀起一小勺通红的熔液。另一手捧块厚布,抓一把沙在布上,然后铁液落沙,像枚红扣珠,顶至锅洞的一面。拿钳子的手便放钳,换成一把紧扎扎的棕扎,对准从锅洞挤出的铁液,一压,一揉,“滋”,一股清烟,一个洞就补上了。松手看一眼,粽扎刷一刷,平整,不碍锅铲,便好。

钉马掌更是有趣。当时,马在城里已不多见,何况钉掌。加上我那时已经喜欢用捡来的粉笔在水泥地上画马,更是看得忘乎所以。只见马栓于店里一个木架,一只腿吊起,应该吊得还蛮舒服。三下两下,把旧铁掌撬了;然后,用一片有如鲁智深的兵器似的铲刀——当然,比那兵器小多了——薄而快,肩压刀把,一点点切掉腐掌,能闻到孩子们并不嫌臭的腐臭;然后,把新马掌用长长的锥形钉钉上去,一掌钉好,又换一掌。整个过程,马,似乎毫无痛苦之感,不时甩甩尾巴,抖抖双耳,打个响鼻,很是享受,大概就像人修个指甲吧?

还有两件事是孩子们最起劲的。一是在桥头,拖货的人力板车每到这里,面临上岭,便会停下休息片刻,擦汗。大家便你推我,我推你的涌上去:"要冲上岭啵?"桥下到桥顶,从车后面帮着推上去,每人每次可得两分到五分钱不等,视体格而定。像我,太小,往往是抹到一边,一分钱都赚不到。

于是,最小的小屁孩,只剩下另一件事可做:到桥顶上看火车。在左边看见火车远远地来,喷着烟雾,轰隆轰隆,汽笛长鸣一两声,钻进了桥洞。桥被震撼得似乎有点晃。然后,立马转身过马路,往右边来,看着火车呼啸而出,奔向远方。或者,掉过头来,右进左出……

除了这些顽童们共同的去处,我独自还怀揣着一个只有我知道的小秘密:这就是过桥,到桥那边的浏正街,到一家专卖各种工匠用具的小店,看玻璃柜子里那两个刨子!

我不记得最初是什么机缘发现这家小店和刨子的。反正,从某个时点起,每次,无论和大人一起,还是和孩子们一起,一个人就更不用说了,到浏城桥去,总要找个借口,过桥,溜到浏正街那边,看一眼。

而且,费尽周折站到那里,什么也不问,只是看。到后来,别的也不看了,只是毫无意义的,老盯着刨子上的那一纸价格标签,发呆。

会有营业员猜疑过那个奇怪的傻小子的动机么?

也许,如今很多人买房子还差点钱,正是这种牵肠挂肚的心境?

两个刨子,长的七元,短的五元。我只要再得两次压岁钱,五元那个,就归我了;再得三次,长的就归我了。要得急,就短的;舍得等,就长的。嗯,还是要短的吧,久等不如现得……

谁知,这样奢侈的压岁钱,一之谓甚,其可再乎?我一直等呀等呀,等到我已有的那笔“巨额”,被大人们一点一点“借”完,一直等到玻璃框里那两个刨子,渐渐在我的梦想里彻底消失。

今天,一只顶极木材的刨子,突然出现在眼前,唤起了我以为早已忘了的过去。

妻子说,以此收藏一个埋在心里半个多世纪的童年梦,怎么都值。

我会心的笑了。

瓦壶

宜兴回来有些时日了。看过那么多古今名壶,忽然想起儿时用过的一把——不,应该是一种壶——瓦壶。也不知为什么?

当然,那并不是茶壶,远没有那种雅致,离高贵更是相距十万八千里。那只是种极普通,极便宜的烧水壶,古名:“炊壶”。硬要给它一个溢美的形容,质朴,也许算得上。

说极普通,也只是当时,草绳捆着,担挑铺垒,随处有买。眼下,恐怕是早已绝迹了。年届不惑以下者,估计听都没听说过。

其型,大约类似于放大的紫砂提梁扁壶,但梁小肚大,上下收束。若与当下常见的不锈钢烧水壶相比,异样最在底部:一是侧面看,腹线以下,呈上大下小之梯形,使壶容量可超出放壶的炉面所限;二是把壶抬过头部仰视,底部外圈至中心点,是个向上急收的圆锥,置之无论是明是暗的炉火之上,火力都将向壶心集聚。

仅此,便足见始创者之智慧。

壶一律青灰,其质其色其声,与千百年来乡间民房之青瓦,应无二致。据说,泥性烧制品的硬度,主要差别不在泥,而在窑温,温度越高越硬。瓷胜陶,陶胜瓦。因此,其最大的优点是易成,窑温要求不高;最大的缺点是易毁,仼何一点硬物或外力与之相撞,都可能使之瓦碎。

易成,主要是窑温要求不高。其制坯,我以为,瓦与陶瓷,均无大别。一把好的瓦壶,同样要嘴正腹圆,同样要盛水不漏,出水顺溜。应该说,完全是外因使然的易成易毁,决定了它的命贱。然而,又正是其宁碎无假,只更新,不苟活,决定了用它所烧的开水,至为纯净。

我之所以长久的记得它,是因为它的生死,曾关乎我的忧乐。

在我刚刚能提得起一壶水的年龄,我们家用以烧水的,正是这种瓦壶。而那时的水源,则是几家共用一个龙头。每次接水来烧,我都小心翼翼。小心地提壶,小心地走,小心地接驳于龙头,小心地看着水哗哗的流进壶里。

人矮小,脚下垫着砖,双手提着梁,半举起:或以壶嘴对着龙头,那得先单手开了龙头,再双手举壶去接;或取巧的把壶梁半挂在龙头上,双手扶着,一个拇指去拨开龙头。两种方法,都难免失手。每失手,便意味着家庭的财产损失和家长的责骂。

最记得有一次,一切都顺利,突然,也不知是水压突增还是壶底老化,哗啦一声,自来水冲底而出,我手上只剩下壶梁和半个残壶。

我呆愣着,欲哭无泪。

记不得我用过多少只瓦壶。如今,瓦壶整体消逝了,我知道这是历史的进步。但我也知道,现实中消逝的东西,仍可能活在记忆里,活在文字里。

而历史的进步,又常有些奇异:也许,哪天有人返璞归真,又可能因它的纯净,重用瓦壶,烧最好的水,沏最好的茶。

物以稀为贵,谁知道呢?

冻疮

一次初中同学聚会,几十年未见的老同学迎面就问:“现在,到冬天,还长包子手吗?”

“包子手”,就是冻疮手。

那时,冻疮非常普遍。有的脸上、耳朵上、脚趾上,都是。而最普遍的,如我,是长在手上。

既然名之以“疮”,当然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在我的记忆中,大概是从进小学起,冻疮就每冬必来了。

从外形看,先是红,后是肿,继而透明,接着开裂。

从内在感受讲,先痒后痛,随之是麻辣火烧,痒痛双攻。

最抓心的是:你痒,极想抠,而又不能抠,因为到处有裂;你痛,不敢弯指,却又必须弯,因为要握笔,要帮着父母忙家务。

据说,有比我更严重的,可溃烂见骨。

但事物往往有两面性。伴随痛痒难耐的冻疮,也在我记忆深处刻下了永远的温馨。

为了冻疮的防治,父母不知道费了多少心。从治本的冬病夏治,熬汤煮汁,洗烫浸泡;到治表的消痒止痛,四处寻访这种油那种膏,涂抹、敷擦、包裹,什么辣椒水、茄子根、火烤桔子皮、茶油调陈墙土……不一而足。只有想不到,没有不敢试的。裂口溃烂时,病急乱投医,只要听到有什么可试用的土法秘方,闻风而动,不遗余力。

为了既能握笔又能护手,老妈还专门用纱线,织了双能伸出几个指头的手套。

因为这冻疮,老师、同学和朋友,也多了不少关心我的话题。更有幼稚而好奇的小伙伴,不时半恭半畏,小心翼翼的问:

"我能摸一下你的包子手吗?"

最使我难忘的,是我有生以来,第一页写得最漂亮的铅笔字,就是刚搽过冻疮膏写的。

记得那是一次小学写字比赛的前夜。外面飘着雪,家里生着小火炉——后来想起,颇有点白乐天问刘十九的诗意。

老妈在一旁做针线,我坐在一条用骨牌凳代替的书桌前,削了一枝崭新铅笔,启用了一个崭新的格子本,第一次在纸页下插了块铁皮垫板,脸热得有如酒至微醺。

我老了才知道:这正是孙过庭《书谱》所言,纸、笔、情、境,全到位了,便字如神助。

而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总疑心这是用了新的冻疮药的奇效。因为,那天的字,在电灯直射下,黑亮灿然,仿佛满手光鲜的膏油,通过笔芯,浸透到了字里行间。

此后,我再没有写过那样一页自以为天下第一的好字了。

冻疮每年冬来春不去,伴随我度过了整个少年时代。究竟什么时候不辞而别的,不记得了。

我想,应该是改革开放后吧?

现在,城市里,冻疮已十分罕见,多数孩子早已不知为何物;但在贫困乡村,还能被扶贫者的手机抓拍到。

网上曾有一组"冰花男孩"的照片突然蹿红,他那双人见人怜的手,让我又想起自己有过的一双手。

记忆是种过沥器。它会把过去的时光,选择性的沉淀下来。

早年冻疮给我带来的痛苦,已经淡远;而与之相伴的那些温馨,却越来越难忘。诚如美学家所言:"距离产生美"。

我们与"冰花男孩",有空间距离;与自己的过去,也有时间距离。

为同情他人而泣,在回望艰辛中笑,其实有很多感受的转曲。

不要以为爱唱旧歌的老人,都是沉迷于歌词本意。很可能只是:耳熟能详的旋律,已与人生最宝贵的年华,如影随形,血肉难分。

有时候,旧物,仅仅是种过沥了一切非我因素的情感载体。

我怀念冻疮时代的温馨,但并不愿重回冻疮时代。自古有训:断不可"好了疮疤忘了痛"。

一个人是这样,一个社会更当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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