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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4-28 14:46:47 [编辑:李小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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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朱克俭

平生第一次看到如此密集的鸟巢。

恰似老家的毛粟树,放大放大再放大……每个巢,都是一颗放大的刺生生的毛栗,布满高耸入云,如画在天空的树杈。

这片树杈几乎没了叶片,只剩由粗到细,细到毛细血管似的半透明的枝网。但它的周围,却林深叶茂,浓密得阳光都难以射穿,浓密得让人忘却了它的背后,便是开阔的,天高任鸟飞的浦江。

驳船徐徐荡开涟漪。

涟漪拍岸的江水,与这片密林的根,是宛延曲折,连在一起的……

谷雨那天,无雨。夫人和我骑行至滨江的后滩公园,下车,由一条小径引导着,钻进了这片密林。

很快,我们被一阵阵潮涌般嘈杂的鸟鸣怔住。那鸟声重重叠叠,有的急促,有的悠长,有的细碎,有的含浑,有的如云雀,有的似水鸭,交织成一片厚厚的混响的背景,无法听出任何一种声音的究竟。

从深厚莫测的背景里,偶尔,会跳出三两个特立独行的音符,或伐木坎坎般沉闷,或风哨掠空般高冗,突如其来地重击一下听觉神经,然后又神秘地隐藏到音乐背景的深处。有如交响乐中的惊心的鼓镲。

声源牵引着我们抬头仰望。

于是,我看到了那密集得让我震惊的鸟巢。浓墨留白似的那片云天,仿佛从这个世界深邃的一角,洞开一处敞亮的天井,让我豁然窥见另一个世界——那是鸟的天堂。

是的,我已走过半个多世纪,不止一次地见过漫天的飞鸟,但还从未见过如此密集的飞鸟的归巢。

在我有限的经历中,人类世界与鸟类世界最亲近的见识,莫过于在儿时的故乡,那筑在屋内木梁上的几处大小不一的燕窝。

看着春燕衔泥一次次飞进飞出,看着梁上的窝一点点长大,我不知道它们的前身是否经过王谢堂前,我只是高兴它们在我的家里,安下了它们的家。几只乳燕从泥窝里叽叽喳喳探出头来,黄嘴细脖,颈上绒毛似乎还没长齐,还有点湿。黑翅白肚剪刀尾的父母,轮番叼着虫,贴着瓦檐斜翔进来,翅膀扑扑有声地与挤挤挨挨的子女们黄嘴对黄嘴,一派热闹而温馨的景象。春夏秋冬,可爱的精灵从一只只变成一群群……

但那点回忆,与眼前的景象相比,是怎样狭小的格局啊!那是两个家的相融,这是两个世界的对接!

如果说,那常让我我想到宋词的入微,这却使我顿感唐诗汉赋的大气和苍茫。

苍茫,似乎本应是北国质朴的本色,何以能见之于锦绣江南?

北国的鸟巢,我在电影里见过最坚不可摧的。那是抗战时期,一位叫嘎子的顽童,把缴获鬼子的一把手枪,藏到极高极高的树上被他掏过鸟窝里。过了很久去取,柴窝依旧,手枪仍在……

眼前这满树满树随风微晃的鸟巢,有哪一颗,能藏下一把手枪而经久不坠吗?我想,只怕很难。

但我仍感到,这片鸟的天堂,比屋里,比电影里,任何泥的柴的或依附或孤独的鸟巢,都更有力量。这力量来自野性,来自规模,来自南北交融,来自完全真实的存在。

我看不清那些刺生生象毛栗子一样率性的乱巢到底是用什么材料建的,可能有泥有柴,有苇有草……有一切可能为之所用的山之精水之华。其中,最不可缺的,定是飞鸟对安居乐业的自由生活的向往。

几乎每个巢里,都守着一只鸟;不,你看,有的一个巢里是两只:或并排靠着,或上下蹲着,说不清是谈情说爱,还是孵卵或护雏……这都是什么鸟呢?比燕雀大很多,比鹰鹫小一点,应该是鸥吧?江鸥?李清照的"惊起一滩鸥鹭",是它们的祖先吗?然而,对我们的到来,它们宠辱不惊。王维见过这"人来鸟不惊"的活的图景吗?

一只鸟飞过来了,显然是从远处江天一色中来的,嘴上似乎还叼了根枝叶,是准备建新还是修旧的呢?掠近头顶,才突感其展开的羽翼,投影甚大,如扑面而来……此种大鸟,平时偶遇几只,已足惊异,没想到这里满眼皆是,若得意于"天地一沙鸥"的杜甫穿越见此,情何以堪?这鸟在一根摇枝上站住,伸脖俯仰四顾,神情傲然,然后慢慢缩颈,静歇下来。

此刻,我进一步看清了漫天如织的疏枝,不,枝上并非无叶,而是点点嫩叶如芽一般细小。嫩叶似乎在告诉我,撑起众巢的它们,并非枯枝,而是有着内在生命力的骨架。也有几根格外高耸的树干,爬满大叶,那是从大树根部盘旋而上的藤蔓。缠绕的藤叶,仿佛只能爬行的生命意欲借势登天的足迹。 如网的枝杈间,不时有鸟以各种姿势,上下左右交互穿行。舒展的翅膀居然能在错综复杂的网眼间隙中毫无羁绊地翻飞,这是它们沿熟悉的心理地图穿街走巷串家门吗?

那只衔着枝叶歇息的鸟,突然噼里啪啦泻下一串粪便,然后抖了抖羽毛,一跃而起,振翅不知去向。

我转念想:这一幕幕,与其说是鸟的天堂,不如说是天上的村庄。或者说,鸟的天堂,便是天上的村庄。若是有谁听得懂这满耳潮涌般的鸟语,定会发现,它们也有生老病死,也有喜怒哀乐,也有爱恨情仇,也有男婚女嫁……它们的天堂,不是任何形式的笼中的锦衣玉食,而是最自在的日常。

它们为什么会选择这样一个国际化大都市的滨江公园群居呢?无疑,这与后滩环境建设的全新理念有关。我把这种理念理解为倡导柔性的物我关系:在水与土之间,在人与自然之间,摈弃以钢筋混凝土的隔绝为特征的寸土必争的敌对关系,让自然回归自然。水有进有退,土能吞能吐,人择善而聚,鸟择善而飞,天地交流,你来我往,柔性关系,不过如此。

此刻,这里的鸟,也许还仅仅是守巢者。不难想象,每到迎着朝阳远出或背负夕阳归来的时刻,这片鸥巢集聚之林,会怎样的壮观。

以麻雀为四害,赶尽杀绝的时代,应该一去不返了。人与鸟,这样完全不同的两类世界都能够越来越友好的相处;地球村的人类,有什么理由不努力求同存异呢?

仰太久,低头时,感觉颈部有点僵。

焦点图